2010年12月22日23时50分,差8天零10分钟就到了2011年, 83岁的中国资深翻译家、河南大学教授刘炳善,却没等到那一刻,因病在开封去世。在最后的日子里,他还在操心着莎士比亚剧作的研究工作,去世当天吸着氧气坚持做完了6张词语翻译卡片。
刘炳善,是我国著名的翻译家、外国文学专家,河南大学外语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由他编写的英文版《英国文学简史》被北京大学出版的《中国20世纪文学研究提要》列为“外国文学研究”中“国别史”之首,20余年来一直作为全国大学的教科书,一版再版累计印数已达27万多册;他是我国著名莎士比亚研究专家、国际莎士比亚协会会员,63岁时不顾劳苦和病痛折磨,整整花费20年时间编纂出了一部惶惶巨著——《英汉双解莎士比亚大词典》。
12月24日,记者来到河南大学,追寻刘炳善走过的足迹。
“还有60张卡片就完成了,再给我20天时间就能做完了”
“先生是带着遗憾去的,去世当天还在牵挂着他的研究工作。”12月22日13时40分,得知消息的刘辰诞教授赶到医院的时候,刘炳善教授在轮椅上直喘气,而此前一个小时,他还在做新确认的两部莎士比亚剧作的词语卡片。
刘辰诞教授是河南大学外语学院院长,也是刘炳善教授的得益门生之一。他告诉记者,近几年来英美陆续出版的莎士比亚全集先后纳入了2部新确认的莎士比亚佚作:传奇剧《两个高贵的亲戚》、历史剧《爱德华三世》,而先生此前出版的《英汉双解莎士比亚大词典》并没有把这两部作品包括在内。“他一直感到遗憾,所以近来一直在对这两部作品进行研究,以弥补遗憾”。
“还有60张卡片就完成了,再给我20天时间就能做完了。”这是刘炳善去世前几天,对刘辰诞说的话。“言犹在耳,可是他却不在了。老天太残忍了,为什么不再多给他多些时间呢,哪怕再给20天时间让他把手上的研究搞完也好,那样先生也不会带着太多遗憾离去。”谈起老师的去世,刘辰诞教授唏嘘不已,“先生之前还想着要活到90岁,他还准备写一本自己的学术回忆录,再给自己的一位故人写本回忆录,然后再翻译一些散文。但是这些他都还没来得及做呀,就离去了。”
“你不让我看书,才要了我的命”
12月24日记者来到河南大学校医院刘炳善教授生前住过的病房,他的办公桌上仍然还摆放着两厚摞已经写完的词语卡片,最上面一张分别标着编号“1901”“1001”;一部《爱德华三世/两位贵亲戚》摊开着,永远定格在了第62、63页。
因长期的负重工作和劳累,刘炳善积劳成疾患上了糖尿病和冠心病,几次住院。等病稍微缓解了,就马上出院继续工作。半年前,因病情加重,出现了气衰,得靠吸氧维持呼吸,医生劝他放下工作,住院治疗,他不得不再次住院治疗。闲不住的他,不顾家人和医生的劝阻,将莎士比亚的研究工作也搬到了病房里,一边疗养一边工作。
河南大学外语学院青年教师张晓晖告诉记者,刘炳善教授身体状况一度十分糟糕,在医院输液时,医生让他好好休息,他却非要一边看着书。当时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单,刘炳善教授的老伴劝他“你不要命了”,他却笑笑说“你不让我看书,才要了我的命。”怕医生责备,他又冲着医生讨好地笑了起来,“你扎针技术真好,一点也不疼”。
“刘老先生真是很让人敬佩的一个人,都病成这样了还坚持工作,吸着氧气瓶每天夜晚忙到一两点,半年来一直都是这样,谁劝也不行。”河南大学校医院的史护士长告诉记者,老先生去世的当天还在坚持做了6张词语卡片。
“不仅是河大的损失,也是中国外语界的损失”
“刘炳善的去世不仅是河大的损失,也是中国外语界的损失。”对于刘炳善的去世,河南省世界语协会副理事长、河南大学外语学院的王宝童教授惋惜不已。王宝童教授比刘炳善小10多岁,1963年从河南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,成为刘炳善的同事,与刘炳善共事数十年,对他也知之甚深。“他治学严谨,才华横溢,为人比较忠厚,很有人缘,但是性格很倔,一门心思搞学术科研。”
据王宝童介绍,刘炳善是郑州人,1939年到甘肃省清水县上中学,后来考上了重庆大学。1952年刘炳善用英文写的短篇小说“An Arrest”(《逮捕》)在布拉格《世界学生新闻》上发表并获得该刊征文比赛一等奖,年轻的刘炳善因此被邀请参加布加勒斯特世界青年狂欢节,最后因病无法成行。
1957年,他接受了河南大学外语系英国文学史的教学工作,重读原著和评论,写下大量笔记和卡片。即便后来顶着“右派”帽子看菜园,他还随身带着《牛津英文散文选粹》。1962年“右派”摘帽,他写出英国文学史资料长编——厚厚两大本笔记。1978年,大学恢复英美文学课,他在两本笔记的基础上,编出了我国第一部英文版《英国文学简史》。1981年,《英国文学简史》作为全国大学春季教材,由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出版。20余年来累计印数已达27万多册。北京大学1994年出版的《中国20世纪文学研究提要》将其列入“外国文学研究”的“国别史”之首。美国著名学者鲁宾斯坦博士来信称之为“一部值得赞扬的作品,定能引导中国学生学习英国文学。”
刘炳善为翻译界瞩目,与百花文艺社1984年出的《外国优秀散文》一书不无关系。那是《世界文学》编辑部编的货真价实的“精华本”。在那本书里,刘炳善的名字与冰心、朱光潜、荒芜、王佐良们排列在一起,收录的是他翻译的兰姆的《伊利亚随笔二则》。此后两年,上海译文出版社又出版了他的《英国散文选》上、下册。1988年,《伊利亚随笔》一书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,英国伦敦大学卜立德教授称赞译文“恰如其分”,说这种译作是“爱的劳动”。冯亦代先生亦称道曰:“为选译英国散文开辟了一条新路。”《伊利亚随笔》之后,《伦敦的叫卖声》、《书与画像》等译著相继作为“文化生活译丛”出版,为刘炳善赢得了译名。
“为中国学生编一部莎士比亚词典”
谈起刘炳善,不能不说起他花费20年心血编纂而成的《英汉双解莎士比亚大词典》。2002年,《英汉双解莎士比亚大词典》《正编》作为“九五”国家重点项目一经出版,便轰动了世界。这是中国学者所编的第一部大型的莎士比亚(原文)词典,也是近百年来在世界范围内第一部新的莎士比亚原文词典。著名翻译家屠岸挥动大笔,为词典面世题了8个大字——“惶惶巨著功在千秋”。屠岸说:“这部著作是中国莎学研究进程中里程碑式的成就。”
这部550多万字的巨著是一位60多岁的老人、与妻子一道拼了整整八年的老命、用钢笔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抄了24方便面箱子的卡片方才完成的,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促使他成就了如此一个壮举?
从2009年04月22日刘炳善教授发表在《南方周末》上《一个人的二十年——我怎样编纂一部莎士比亚大词典》一文里可以看到一位望七老人是怎样度过近3000个日日夜夜,体验到他20年的艰辛。
对于刘炳善为什么忽然想到这样一项规模浩大的工程,他在文中写道:“对于目前一般英语专业学生和青年教师而言,莎剧原著仍为一部封闭的‘天书’,根本障碍在于莎士比亚用语的特殊性。莎士比亚生于400年前,其语言处于中古英语向近代英语过渡时期的‘早期近代英语’时期,词形和词义与当代英语差别甚大,莎剧中还包含伊利莎白时代的大量俗词俚语。这些构成了我国学生阅读莎剧原文的极大困难。因此,很有必要根据我国学生的实际情况,编出一部适合他们需要的英汉双解莎士比亚词典,以解决他们攻读莎剧原文中的这种特殊困难。”
抱着这样的目的,1990年,已63岁刘炳善先生决定亲自动手编写这部词典。他的心声是——为中国学生编一部莎士比亚词典!这个想法看似简单,真正要做起来复杂万分,因为它要求译者的头脑里必须装备三部书:一部标准原文版莎士比亚全集,一部英文莎士比亚词典和一部按原文分行的莎士比亚全集中译本;而译者的脑子还要像电脑一样,一个指令,就映现出每个单词的英文注释、莎剧例句及其中文翻译?
刘炳善想来想去,只有一个办法可行,那就是:按照莎士比亚全集原著从头到尾通读下去,将难词难句一一列出,根据现有国外第一手资料,挑出准确的英文注释,举出莎剧例句,将二者译成中文,再加必要说明,写为词语卡片,最后将全部卡片按字母顺序编成词典。鉴于莎士比亚全集的规模及语言上的难度,这将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工程。但唯有如此,把莎氏全集原文从头到尾“啃”一遍、注释一遍,才能完成这部词典的编纂。
词典编纂计划制订于1989年冬,1990年动手编写。由于不懂电脑,刘炳善打算用手写,然后再用扫描仪扫描。他给自己定的指标是每天做卡片30张。
1996年4月刘炳善赴美国洛杉矶参加第六届世界莎学大会,被误诊患有喉癌,后经复查为“长期鼻炎引起喉炎和中耳炎”,排除了“喉癌”,但还是给他敲响对了警钟。刘炳善教授在《一个人的二十年——我怎样编纂一部莎士比亚大词典》一文里写道: “癌症虽然排除了,但给我提了一个醒:为稳妥起见,最好把已经做过的卡片整理出来,先出成书,免得以后不定有什么闪失,一大堆卡片变成废纸——那可就像克莱喀先生的未完稿一样成为永远的遗憾了!”于是词典的编写工作开始加快,刘炳善把手头没有编完的剧本抓紧编完,写导言,加附录,再把所有编过的莎剧卡片全部合成,准备把已注释完的23部莎剧先行出版。2002年7月,《英汉双解莎士比亚大词典》作为“九五”国家重点项目出版。
自1990年开始,8年编纂4年校对,12年间,刘炳善夫妇二人全力以赴,将这项几百万字的工程称为“自愿的苦役”。日积月累,共写出莎剧词语卡片四万一千二百张。经过一步步编排合成,竟然装了满满24只方便面纸箱,几乎等于他的3个身高。而当时刘炳善已是百病缠身:长期高血压,长年的鼻窦炎引起的呼吸不畅,中耳炎,右耳听力严重衰退,喉炎,右眼基本失明,左眼亦有云翳,线状疱疹……
《英汉双解莎士比亚大词典》完成后,刘炳善并没有停下来休息休息,而是接着编剩下的希腊罗马题材剧、晚期喜剧和《十四行诗》等,他知道自己来日不多,“不想留尾巴,想把工作做完”。出版时准备命名为“续编”,而把2002年出版的大词典当作“正编”。 据了解,“正编”和“续编”,二者所涵盖的莎氏作品内容各有不同,不相重复,都可独立使用。“续编”里还增加了《莎剧版本述略》和《历代莎评辑要》两个附录。
“词典完成时间,我最初的估计大约是5年。可是一旦做起来,才发现这是一场没完没了的‘马拉松’,实际上不是5年,而是20年。”刘炳善教授在《一个人的二十年——我怎样编纂一部莎士比亚大词典》一文中写道,“在这20年中,日复一日、月复一月、年复一年,一点一滴地体会和欣赏着莎翁的奇思妙语和微言大义,感觉好像是考古工作者在田野上用小铲一点一点剥开泥土、露出一个又一个片断、细节,最后,在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巨大的古代雕像。”
“这部词典,只要能对中国学生起到引领入门的作用,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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